跳转至

第一章 绪论

中医文献学,就是中医文献研究整理的方法学。先谈谈什么是文献?文献一词,随着时代的不同,它的涵义也有所变化。最初它包括文章、贤才。《论语·八佾》记载:“子曰:夏礼吾能言之,杞不足徵也;殷礼吾能言之,宋不足徵也;文献不足故也。”孔子所谓的“文献”涵义,据汉·郑玄注说,“文”指文章,“献”指贤才。

梁·刘勰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说:“圣贤书辞,总称文章”。清·王先谦《汉书·卜式传》补注引何焯说,“文章,谓文物典章,稽古以立文垂训者也。”据刘、何的说法,凡是前贤的文字纪录,如著作、图书亦即文字纪录的“载体”,即所谓“文物”都叫做文章。何焯对文章的定义,颇有科学性,1977年国际图联制定的《国际标准书目著录(总则)》对于“文献”(item)—词的定义,原则上也未越出何氏定义的藩篱。古人说“文以载道”,道即是知识、信息。故文献,古也称载籍。

“文”和“物”总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。在古代未发明造纸以前,文字的记录常常刻划或书写在甲、骨、金、玉、石、陶、竹、木、帛等载体上。比如刻在龟甲兽骨上的,就叫做甲骨文。刻或铸在金属器上的,叫做金文。刻在玉石上,叫做石文。写在竹片上,叫做竹简。写在木片上,叫做木牍。刻烧在陶器上,叫做陶文。写在缣帛上,叫做帛书。金文和石文,又合称金石文:竹简和木牍,亦合称简牍。在先秦,尤其是在商周时代,大量流行青铜器。这些青铜器包括生活饮食用具、装饰品以及祭祀、宴会、典礼时使用的“礼器”。因此,在钟鼎上的金文,也称钟鼎文;在礼器上的金文,也称吉金文。这些青铜器,不仅是考察历史文化、礼法制度的实物,也是获得文字资料的载体,如毛公鼎有四百九十二个字的铭文,这在商周时代已是洋洋大观的文章了。再如战国时代的“行气玉”,上面刻了四十五个字的《行气铭》,虽然文字简略,但是文简意赅、言近意远,基本上把行气,即现在所谓的气功要领都说了。如《素问》有“玉版论要篇”,並说“著之玉版,命曰《玉机》”,《玉机》就是指刻在玉版上的一篇石文著作。殷墟出土过玉版甲子表残版,仅庚寅辛二个半字,见图1(引自《文物》1978年第二期)。

在孔子时代“文献”的涵义还包括活资料即贤才。所谓贤才,就是有知识、有学问的学者。古代文字记录工具手段落后,故多事繁而文简。远古未发明文字,自然一些名物史事、知识传递,要靠口传面授,世代师承,相继不绝。时至商周,才有文字的记录,帝王还设有史官,汉·班固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:“古之王者,世有史官,左史记言,右史记事,事为《春秋》,言为《尚书》。”尽管如此,由于记录工具手段的落后,文化不能普及等种种原因,大大限制了文字资料的信息容量和知识传递的功能,一些当世学者的口传面授活资料,就成为对文字资料必不可少的补充。

在我国发明造纸和印刷术以后,大量流传的是以图书形式的著作与文件。先秦时期使用的一些文字载体,有的已经淘汰,如甲骨。有的如简牍,在东汉后期已渐绝迹。其他如金、石、陶等等还在使用,不过已经不是主流了,只有在特定的目的、场合才使用,如墓誌铭、碑文、工艺品等等。

元·马端临在《文献通考》序中说:“凡叙事,则本之《经》《史》,而参之以历代《会要》,以及百家传记之书,信而有证者从之,乖异传疑者不录,所谓文也;凡论事,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,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,以至名流之燕谈,稗官之记录,凡一话一言,可以订典故之得失,证史传之是非者,则采而录之,所谓献也。”马氏对“文献”的定义冗杂而不全面,虽谈到“诸儒”、“名流”、“一话一言”等,实质上都是纸书上的文字记录资料,已经不是孔子所说的“文献”含义了。

现代科学发达,事物、知识与信息的储存、记录、传递,已不止是用纸作为载体,而且发展到摄影、录像、录音和电脑储存。因此,现代“文献”的涵义,已包括缩微胶卷、缩微平片、录音带、唱片、录像带、电影片、幻灯片、磁带软件等。《美国资讯科学协会杂志》将“文献”的涵义归结为“历史上所形成的、以各种方式记载的人类科学文化知识的各种物质载体”。1977年国际图联制定的《国际标准书目著录(总则)》对“文献”的定义明确“是指任何实体形式出现的文献”。我国近年颁布的国家标准《GB3792.1—83文献著录总则》,对“文献”的定义为:“记录有知识的一切载体。”这样,“文献”一词的涵义,就把古今各种形式的科学文化作品都包括进去了。

根据我国历史情况与中医文献的实际特点,我们可以把它划分为古代文献、近代文献、现代文献。古代文献又可分为三个阶段:

1.从上古至东汉:这一阶段的著作,文字复杂,内容深奥,语言简朴,距离我们现在的文字语言习惯很远。所用文字语言,不经专家释译。一般人很难读懂。从载体形式看,除后代传抄、刊印(绝大多数,文字已经楷化)外,还存在少部分保存下来的实物,如甲骨文、金文、简牍、帛书等,像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医学竹简、帛书《五十二病方》、《阴阳十一脉灸经》,以及武威出土的《汉代医简》等,即属于此类。

2.从魏晋至隋唐:这一阶段的著作,文字已为通行的楷书,然尚保留若干古字。在内容上,虽然不像汉以前那样难懂,但仍是去古未远,言简意赅,并以文言文撰写。从载体形式看,这期间尚未发明刻版印刷(只有少量佛经、日历书),著作皆以纸卷书写传世,即所谓“卷子本”。现在尚保留下来许多卷子本实物,如敦煌石窟发现的《神农本草经集注》、《新修本草》、《五脏论》以及日本人的中医著作《医心方》等等,即属于此类。唐以后,即发明印刷术以后,也有大量手写的医籍传世,我们通常不把这些称作“卷子本”,而称作抄本、写本或稿本等。

3.从宋至清:这一阶段的著作,文字已非常接近现代,内容仍多以文言文书写,但已不如隋唐以前那样艰深难懂。尤其是清代,还出现了少量白话文的著作,如《蠢子医》、《医学白话》等。但毕竟以文言文居多,虽不太艰深难懂,终究与现代语言还有相当的距离。如果没有一定的古汉语基础,阅读起来还是困难很多的。从载体形式上看,这一阶段主要以刊刻印刷流传。以上这些,都和现代文献截然不同。

文献,为什么说还要研究、并且逐渐成为一门学科呢?

不言而喻,凡是要学习、研究某一门学问,总是要继承前人的经验、前人的成就。前人的经验、成就、知识,大量地是通过文献来进行信息传递的,因而总是要接触文献、要读书。譬如要学好中医、研究中医,不阅读相当的中医文献,不掌握丰富的中医知识,无疑是难以成为一名出色的中医学家,不能做出卓越的成就。宋·史崧《灵枢·序》说:“医者,在读医书耳。读而不能为医者有矣,未有不读而能为医者也。不读医书,又非世医,杀人尤毒于梃刃!”这话基本上是对的。试看历来一代名医,都是既有丰富的实践经验,又是博览群籍,具有扎实的、丰富的理论知识素养。

但是读书,尤其是会读书、善读书,读通、读懂、读精,谈何容易!且不说我国文史哲的图书浩如烟海,单就中医图书而言,也是汗牛充栋。现存的中医文献,粗略统计不下六、七千种。数以几万卷。如果不懂得文献知识、治学的门径、读书的方法,你简直不知从何入手、从何读起,徒然望洋兴叹,更不要说读通、读精。即或是勉强随便拿书就读,有可能是瞎读、乱读,产生弊病多端,甚至误入歧途。例如:

你不懂得目录学知识,你就不能分别部类、辨彰学术、考镜源流、晓其师承、究其得失,也难以借助指引,从而迅速检索到你所需要的文献资料。

不懂得版本学知识,就不知道选择善本。随便拿来一本坊刊俗刻去读,有可能书中脱衍错简,不一而足。因而以讹传讹,误己误人,欲获其益。反受其害。

不懂得校勘学的知识,则不知如何订夺衍、正讹误、决异同、存疑义,以及诸多的文献整理方法。

不懂得音韵训诂学的知识,则不能识字辨句,通理达义,或者误解误读,指桃为李。

以上只是举其大端,这些都是读好书的必备知识。当然,阅读现代的中医文献,並不一定需要上述所有的知识。可是,做为一名合格的中医,必读的中医原著,绝大多数恰恰都是古代文献。

按照以上所说的,所谓文献学,是否就等于目录学、版本学、校勘学、训诂学等等学科的综合呢?当然不是。文献学不可能统括这些学科、代替这些学科,它只是运用並不断吸收这些学科的新成果,用以指导读书和治学。

关于文献学的创始与发展历史,以及它的研究内容、领域,还有待深入地探讨。我认为中国文献学肇源已久,西汉·刘向、刘歆父子堪称文献学的奠基人。对于刘氏父子的学业,后世学者意见尚未完全一致。目录学家以为他是目录学的鼻祖;版本学家以为他开版本学之先河;校勘学家以为他是校勘学的圭臬;也有专家以为古代之校讐,兼赅目录、版本诸学。实则,文献之研究,法有程序,事有次第,目录版本、校勘训诂、辨伪辑佚、叙源析流,不同阶段,各有其用,时须交互考证,方能事半功倍而学有所成。后世学者,多难俱精,而刘氏父子则博大精深,目录版本、校勘训诂,俱称绝学。说他们是某一方面的专家,皆无可无不可。刘氏父子对于文献研究的各个方面,全都接触到了。清·孙德谦《刘向校讐学纂微》总结了刘氏父子之学,列举了二十三项内容:

“备众本,一也;订脱误,二也;删重复,三也;条篇目,四也;定书名,五也;谨编次,六也;析内外,七也;待刊改,八也;分部类,九也;辨异同,十也;通学术,十一也;叙源流,十二也;究得失,十三也;撮旨义,十四也;撰序录,十五也;述疑似,十六也;准经义,十七也;征史传,十八也;闢旧说,十九也;增佚文,二十也;考师承,二十一也;纪图卷,二十二也;存别义,二十三也。”我们把以上这些研究内容与领域,概括为文献学,最为得体。以上这些内容,后世研究愈精愈细,不断发展,有些已分化各为专门,渐成学科。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,因为历史越久,文献的数量越多、载体的形式也日益复杂,所要研究的问题与内容,自然也就日益繁多。现在,欲以一人之力精通目录版本、校勘训诂等各个学科,自非易事,文献学也就应运而生。文献学与目录学、版本学、校勘学、训诂学、音韵学等等,既有不可分割的联系,又有区别。它不研究各有关学科的自身,而是综合各有关学科的成果,以达应用的目的。

中医文献学是一般文献学的一个分支,一般文献学的理论、方法和原则,基本上都适用于中医文献学。由于研究的层次与对象不同,中医文献学有它自己的规律和特色。

1.中医有数千年的历史,其文献之多,为其他古代自然科学之最。一般文献学,大都详于文史而略于艺术。至于医药方技,大者不过举其部类,细者不过列其纲目,不可能针对中医文献,事无巨细论述无遗。这样,一般文献学就不能适应中医药科技人员的实际的需要。

2.专业不同,文理自异。大量中医文献,非专门从事研究,难以恰到好处。医籍之中,不仅学理与文史不同,其中古字古义、故事名物,亦多与文史有异。因而,对于中医文献的问题,若要决疑义、别异同、辨章学术、考镜源流,非精于文而又深于医者莫能善其事。故古代校理医籍,多委以专业人才,如汉初命侍医李柱国校方技,宋代命名医孙用和之子孙兆、孙奇校正医书,明初令朱丹溪弟子赵道震,董事《永乐大典》运气书的编修等。中医文献学的创设,不仅是专业学术发展的必需,也是一般文献学所不可代替并不断分化的必然结果。

3.中医文献,不同于文史哲,也不同于西医文献。中医有自己一套理论体系、学科内容、发展历史、文章特点。著述语言、部类分合。学科如针灸、角法、导引、养生、大方脉等;图书如医经、杂著、医话、笔记以及歌赋口诀等,並是西医所无,西医文献更不存在什么版本、训诂、辨伪、辑佚种种问题。

4.中医文献学以及上面我们提到的一般传统文献学,和现代所谓的文献(Documentation或Information,亦译情报、资讯)学不同。现代文献学则注重文献的管理储存、著录检索。信息传递、情报收集等等,比较刘向父子所研究与追求的内容,也即中国传统文献学所主要解决的问题,相距很远。故而,现代文献学也不能代替中国传统文献学,更不能代替中医文献学。为了两者有所区别,我们姑且称现代文献学为情报学(建议现代文献学译称“资讯学”)。

上述说明,做为一门学科——中医文献学,具有自己明确的研究对象、内容和领域,俱有自己的不同于一般文献学的某些特殊规律。

中医文献学是一门新兴的文献学分支学科,它的历史还不太久,它还在不断地充实、丰富、发展、完善,逐步走向成熟的阶段。我们所要讲的,主要侧重古代中医文献。